張國豪現在最頭疼的事情，是如何賣掉廠房倉庫里堆積如山的鋰輝石和鋰尾渣。過去幾個月，他一直努力尋找賣家，但始終沒人接手。
3月9日，在成都一家茶餐廳里接受第一財經記者采訪時，他坦言自己壓力很大?！半y啊，行情不好，沒人敢動?！彼磸拖蛴浾弑硎荆八腥硕荚谟^望?！?/p>
近期，鋰產業(yè)鏈上的電池級碳酸鋰(下稱“碳酸鋰”)價格出現較大幅度下跌，鋰輝石、鋰尾渣這類上游產業(yè)自然受到影響。
2022年下半年，張國豪剛入行不久，鋰礦下游的碳酸鋰的價格就不斷往下掉。因為囤積的貨物無人問津，他參股的一家鋰礦石加工廠只好停工止損，等待時機。
處境相同的還有萬康明，他經營一家碳酸鋰生產工廠。當第一財經記者3月9日下午來到他的工廠時，這里靜悄悄的，一層辦公室除了他，只有廠里的一名負責人以及一名原材料供應商客戶。
萬康明回憶，在去年碳酸鋰“一貨難求”的那段時間，他到處尋找碳酸鋰的原材料。但現在，每天都有鋰礦場、鋰礦石中間商(貿易商)過來找他，請他幫忙消化部分庫存。
上海鋼聯發(fā)布的數據顯示，3月13日，部分鋰電材料報價下跌，碳酸鋰跌7000元/噸，均價報35.5萬元/噸，這與去年11月最高位近60萬元/噸相比，價格近乎腰斬。
萬康明說，碳酸鋰價格也許還會下跌，“大家都在觀望”。
一夜暴富
在某種程度上，萬康明也算是“一夜暴富”。
“前年年初，我們投資了8000多萬(元)生產碳酸鋰，3個月就回本了?！?021年，因為投資生產碳酸鋰，他賺了1億多元，2022年則賺了近7000萬元。他總結道，自己趕上了行業(yè)的“風口”。
在2020年之前，碳酸鋰的價格基本維持在5萬元/噸。但隨著新能源汽車產業(yè)的迅猛發(fā)展，2021年以來，作為鋰電汽車動力電池原材料的碳酸鋰的價格水漲船高，從5萬元/噸暴漲至2022年11月的近60萬元/噸，兩年間漲12倍。
2022年，全年新能源汽車產銷分別完成705.8萬輛和688.7萬輛，同比分別增長96.9%和93.4%；新能源汽車新車的銷量達到汽車新車總銷量的25.6%，已提前完成2020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的《新能源汽車產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2021-2035年)》中提出的“2025年，新能源汽車新車銷售量達到汽車新車銷售總量的20%左右”的目標。
受此影響，欣旺達(300207.SZ)、寧德時代(300750.SZ)、億緯鋰能(300014.SZ)、海辰儲能、力神電池、寶豐集團等多家動力電池商家分別投資了百億級動力電池項目。這進一步加劇碳酸供不應求的現象。
過去兩年，為了多買一點碳酸鋰原材料，萬康明到處求人，從鋰工廠到鋰貿易公司，挨家挨戶地找。張國豪則回憶說，當時找礦場買礦石原料時，對方“小單不接，只要上萬噸規(guī)模以上的”。
一些碳酸鋰巨頭迎來業(yè)績大漲。比如，天齊鋰業(yè)(002466.SZ)稱，受益于全球新能源汽車產業(yè)景氣度提升，鋰離子電池廠商加速產能擴張，下游正極材料訂單增加。2022年度，公司主要鋰產品銷量和銷售均價較2021年度均明顯增長。從2021年1月初到2022年7月，該公司股價從41元暴漲至148元，大漲3倍多。
在“風口”上，一些原本與鋰產業(yè)不相關的企業(yè)也紛紛踏足進入，包括一些上市公司，比如，2022年，*ST未來(600532.SH)、偉明環(huán)保(603568.SH)等跨界進軍鋰電及相關領域。
萬康明也看到身邊很多人都跟了進來。這些人大部分從未接觸過這個行業(yè)，僅僅是沖著“能掙快錢、大錢”來的，比如幾個外行人一起湊錢，幾千萬、上億元的都有，迅速成立一家公司，就可以開始從事鋰礦產品的貿易。
原本經營餐飲和娛樂業(yè)的張國豪便是其中一位。去年，受疫情影響，以及看著“鋰電很火”，身邊不少朋友在倒賣鋰礦石產品中發(fā)了財，他于是跟著進來，把此前賺到的錢悉數投入，與他人合伙成立一家鋰礦石產品加工銷售貿易公司，光是選礦加工生產線，就一共投資了3000多萬元。除了收購鋰輝石、鋰尾渣等鋰礦資源進行選礦、加工和銷售外，這家公司為了低價獲得原材料，還通過某種方式與當地具有鋰礦開采權資質的礦場合作，從而獲得一定的優(yōu)先采購權。
張國豪的公司設在四川宜賓，當地擁有豐富的資源。資料顯示，四川鋰礦資源儲量豐富，占全國總量的57%，居全國之首，現已具備采礦權的礦石儲量達到1.58億噸。
四川省經濟和信息化廳廳長翟剛去年介紹，作為國內動力電池產業(yè)發(fā)展的重點區(qū)域之一，四川現已形成以宜賓為主導，成都、遂寧、眉山、甘孜、阿壩等協(xié)同發(fā)展的格局，力爭在“十四五”期間形成鋰礦開采能力500萬噸。
從全國的情況來看，去年整個鋰電相關產業(yè)都呈現出“狂飆”態(tài)勢。中國有色金屬工業(yè)協(xié)會鋰業(yè)分會最近發(fā)布的數據顯示，2022年中國鋰行業(yè)保持了較快增長速度，其中碳酸鋰產量近40萬噸(產能約60萬噸)，同比增長近33%。
“回到解放前”
和萬康明不同的是，原本想借“鋰”發(fā)財的張國豪，現在不僅沒有賺到錢，還倒虧一筆，“搞得現在很麻煩”，盡管他只是公司的一個小股東。
張國豪進入鋰產行業(yè)的時候，正是碳酸鋰價格持續(xù)往上漲之時。
2022年下半年，尤其是10月至11月，碳酸鋰價格迅速上揚，漲至近60萬/噸。這時候，張國豪和合伙人并沒有及時出貨，而是繼續(xù)收購更多的鋰輝石和鋰尾渣。2022年11月下旬，碳酸鋰價格開始從高點下滑，并從此一路下跌，讓作為公司銷售經理的張國豪頓感措手不及。
從今年年初開始，張國豪就不斷在抖音等社交平臺上發(fā)布兜售鋰輝石和鋰尾渣的視頻。這些視頻顯示，他們擁有多個儲存?zhèn)}庫，有的有幾個籃球場面積大小，里面堆滿了鋰輝石和鋰尾渣。
“鋰礦(鋰輝石和鋰尾渣)價格已經跌了3/5?！睆垏啦]有告訴記者公司的倉庫面積以及鋰礦產品存貨有多少。但記者從其他途徑獲悉，他們的倉庫大約上萬平方米，貨物至少有兩三萬噸。其中，他們收購過來的鋰尾渣，去年的價格可以賣到2000元/噸，但現在只能賣800元/噸，低于當時的進貨價。
即便他現在以“腰斬”的價格出售這些貨物，還是無人來買?！艾F在只能等?！彼麑Φ谝回斀浻浾哒f，他們的選礦加工廠已經停工將近3個月了，原本有20多個員工，目前只留下幾個人看守。
張國豪向記者表示，像他們這樣的選礦加工廠，他在四川認識的有幾十家，目前至少有九成以上處于停工狀態(tài)。
萬康明則告訴第一財經記者，今年以來，鋰產品貿易公司等中間商，紛紛來找他“幫忙消化一些庫存”?！坝泻颖钡模泻幽系?，有貴州的，還有江西的，其中江西宜春的最多?！彼f，“昨天還有3個90后來找我，問能不能幫忙買一點，可以低價出售?！?/p>
這3個90后的儲存?zhèn)}庫，緊挨著萬康明在四川某地的碳酸鋰生產車間?！八麄兊膫}庫里至少囤積上萬噸(鋰礦石產品)?！睋浣榻B，這些產品去年的進貨價是1萬元/噸，現在已經跌至四五千元/噸。
萬康明還說，這3個90后前兩年至少賺了1億元，但“現在卻倒貼了幾千萬，‘一夜回到解放前’”。
萬康明算是幸運的。他的兩個碳酸鋰生產工廠一個停工，另一個還在正常運行，雖然生產規(guī)模沒有之前大。他解釋說，這得益于手里有穩(wěn)定的訂單，訂單來自寧德時代和比亞迪(002594.SZ)等鋰電池商家?！霸S多人沒有相對穩(wěn)定的訂單，加上前期囤貨太多，血本無歸是注定的。”
上市公司的表現也反映了市場變化。贛鋒鋰業(yè)、天齊鋰業(yè)、盛新鋰能(002240.SZ)等碳酸鋰個股目前的股價，已經回落到接近2022年4月的低點。
一些市場人士表示，此輪碳酸鋰的價格下跌，可能是市場在經歷過前期的“瘋狂”之后逐漸回歸理性的一個轉折，而“玩法”也將改變。比如，前不久寧德時代被媒體曝出向部分車企推出“鋰礦返利”計劃，隨后引發(fā)一些企業(yè)跟進降價和“讓利”。
不少終端企業(yè)都開始關注產業(yè)鏈的完善與理性發(fā)展，希望能夠從礦產源頭到中端市場都能夠有所把控。比亞迪和國軒高科(002074.SZ)等動力電池巨頭也在國內布局鋰礦產業(yè)，科力遠(600478.SH)著手打通全產業(yè)鏈的布局。它們中有的甚至把觸角伸向非洲，一家鋰礦選礦設備企業(yè)的相關負責人向第一財經記者透露，上述公司中已有企業(yè)購買他們的選礦設備，并打算運往非洲。
除這些巨頭外，像萬康明這樣的小型碳酸鋰生產商，也在尼日利亞等國家購買礦場，并將鋰礦石運回國內加工。“那里的鋰礦品位高，開采成本低?！彼蛴浾吲e例說，“一名當地工人一天的工資，一般不超過100元人民幣?！?/p>
警惕重蹈覆轍
鋰業(yè)產能過剩，首當其沖的就是張國豪這樣的小型鋰礦產品加工銷售貿易公司。他認為，像他們這樣的投資者，資金有限、資源有限，抗壓能力也差。
不少業(yè)內受訪者均向第一財經記者表示，在如今的鋰電池行業(yè)的身上，似乎看到了十幾年前光伏太陽能的影子：在“風口”蜂擁而上之后，產能過剩讓行業(yè)哀鴻遍野，結果引發(fā)大量企業(yè)倒閉。
這些受訪者還表示，盡管目前很少看到有鋰礦和碳酸鋰企業(yè)出現倒閉，但太多投資客不斷涌入，不少小型選礦廠、碳酸鋰生產廠已經停工，以及鋰礦中間商手里積壓的大量產品賣不出去，令人擔憂。
廈門大學管理學院中國能源政策研究院院長林伯強在接受第一財經記者采訪時說，目前碳酸鋰等動力電池原材料價格下跌，其實和當年的光伏產業(yè)很相似，在行業(yè)熱的時候，大家一窩蜂跟進，大量資本涌入，結果造成產能過剩，惡性競爭，最后導致價格下跌。對此，他認為，政府部門應該加大監(jiān)管力度。
江西新能源科技職業(yè)學院新能源汽車技術研究院院長張翔在接受第一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目前動力電池原材料出現過剩，不僅會導致投資失敗，尤其是規(guī)模較小、技術水平較低的供應商很容易被淘汰，還會導致資源浪費。
前兩年碳酸鋰價格出現猛漲，其中一個原因與中間商大量囤貨和炒作有關，但隨著2022年11月工信部辦公廳、國家市場監(jiān)督管理總局辦公廳發(fā)布《關于做好鋰離子電池產業(yè)鏈供應鏈協(xié)同穩(wěn)定發(fā)展工作的通知》，這種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遏制。因此，對于鋰電行業(yè)的發(fā)展，政府相關部門在做出進一步預判的同時，還要對資本進行有效引導，避免重復投資，導致產能過剩。
面對壓力，張國豪不時這樣安慰自己：“只要新能源汽車還在發(fā)展，行業(yè)就會回暖。這只是時間問題而已?！?/p>
張國豪自稱并不后悔進入這個行業(yè)，他說自己會“繼續(xù)等待，堅持下去”。
對他們來說，一個好消息是，3月5日，在第十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后舉行的“部長通道”采訪活動中，工信部部長金壯龍表示，擴大消費是今年的重點工作之一，為此首先要穩(wěn)住新能源汽車大宗消費。
中國汽車工業(yè)協(xié)會預測，2023年中國新能源汽車銷量有望達到900萬輛，同比增長35%。全國政協(xié)經濟委員會副主任苗圩則說，2023年，中國近三分之一的新車或將是新能源汽車。
對于碳酸鋰價格的未來走勢，中國科學院院士歐陽明高在今年的電動車百人會上說，預計今年下半年碳酸鋰價格將回歸到35萬~40萬元/噸，較為合理的平衡價格區(qū)間為30萬元~40萬元/噸。
不過，多名業(yè)內受訪者向第一財經記者表示，年內可能跌至30萬元/噸左右。張國豪則更為悲觀，“跌到20萬(20萬元/噸)都有可能”。
歐陽明高在上述電動車百人會上還說，隨著鋰資源國外加緊生產，國內的資源開采也在快速增加，全球鋰資源充足，從中長期看沒有供給問題。
林伯強也表示，隨著新能源產業(yè)快速發(fā)展，新能源汽車對碳酸鋰等動力電池原材料的需求較大，過剩的產能將在短期內得到消化。（林春挺）
(文中張國豪、萬康明為化名）
（責任編輯：蔡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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